那時候，她和他的交情，已好到相當的地步，什麽叫相當呢？

怎麽個相當法呢？就是說他有事，不瞞著她，她呢？連家裏幾口人，爹娘生辰八字都告訴了他。

不過自己的，卻怎麽也不肯說。

知道說也沒用，他也不問，知道問也白問。

一個廢人，沒根的不男不女貨，還想什麽後事？

不過只要不提這一點不想這一點，她和他一直相處得很好。

後來他年歲漸大在宮裏根基漸穩，被師傅提拔再提拔，一路小心終於接替了大總管的位置。

而她呢？

太後慧眼識珠，看中她留在身後，不到一年老主子重病，彌留之際，不知何故大發善心，放她出去自擇生路。

太後死時身邊宮女都要陪葬，這是祖宗傳下的家法。

因此對她，算是格外開恩了。

幾十個貼身伺候的，只她一個得此殊榮。

臨行前一晚，他好容易抽出身來，在當年第一次見面的啟陽宮夾道裏，與她告別。

姚珠，這是她的真名，她貼耳告訴他，若將來有機會出宮，別忘了來家裏找她。

“地址早告訴你了，還記得麽？”

“嗯記下了。”

“到時再見，怕我們都成老妖怪了。”

“不會，你不會。”

就此別過，多一句別的話沒有，他只有這點時間，也只有這一點心意。除了真心，他沒有別的好給，也給不起。

直到現在，齊叔午夜夢回醒轉，還常常誤會耳邊是她梨花帶雨的淚痕，不過很快就明白，那其實是風，而濕漉之處，則是自己的飲恨之淚。

老妖怪。

這三個字，齊叔到死都記得，正如當年她的容顏。

可他沒想到，再見面時，會是今天這般狀態。

她就那麽閑閑適適地站在自己面前，輕松的笑著，一點沒有當年的影子，除了聲音，那把清清冷冷，卻略帶溫柔體貼的聲音。

也許就是因為聲音太過特別，她才刻意隱藏的吧？

“你認不出我了吧？”藥姑，哦不，應該稱姚珠了，笑瞇瞇地伸出一根手指，在齊叔高舉懸空的刀刃上點了一點：“我沒說錯吧當年？再見面時，我們是不是都成老妖怪了？”

齊叔的手，緩緩垂了下去：“不會，你不會。”

喬月滿腹煩悶，從郭錢屋裏出來，吩咐強子將人看好了，又問煤球去哪兒了？

煤球從庫房裏伸出頭來：“才花掌櫃的派個人來，說咱們的貨都賣完了，問還有多少？他要一半去！我這兒點著貨呢？”

都賣完了？

喬月哼了一聲。

管他呢，賣完就賣完，姓花的敢弄出妖蛾子來，自己捏死他就不會再有一絲猶豫！

或者送他去跟高明正西平王他們做個伴？

“行了你點吧，一會叫你吃飯。”

喬月簡單一句話裏囊括了煤球生活中的全部重心，他滿意地收回頭去。

走到齊叔屋外，喬月有些奇怪，怎麽屋裏安安靜靜的，按說齊叔該行逼供之事的，難道出去打了？

她擡手推門，門應聲而開，裏頭赫然站著個木頭一樣的齊叔，還有笑意盈盈的，藥姑。

好像她是主子，他成了奴才。

喬月一怔，眉峰蹙起，水光盈盈的明澈雙眸下意識迎上了藥姑坦然自若的眼。

“這是怎麽回事？”

喬月揚起下巴，問著齊叔，卻看著藥姑。

“沒事，沒事。。。”

齊叔失了魂似的喃喃自語。

藥姑還是笑，笑看喬月，眼神中有極柔和的意思，仿佛她知道喬月的一切，因此心疼，因此憐惜。

喬月忍不住怒起：“我問你齊叔這到底是怎麽回事？”

她憑什麽要讓一個陌生人來憐惜心疼？這娘們以為自己是誰？！

齊叔恍然如從夢中驚醒，擡起幹澀枯朽的眼皮：“喬老板，她，她是伺候過你娘的故人哪！”

喬月一驚，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差錯，又或是自己出現了幻覺，還是說，自己其實是在夢裏？

是夢吧？不然怎麽可能一向精明老辣的齊叔，會如此木訥地說出如此可笑的話來？

我娘？

伺候過我娘？

她？

一個哲州老倌木器行家的小姑？！

屋外忽起大風，打得窗戶夏天的雨雲說來就來，天地間陡然間暗了下來，滿天雲障，黑壓壓遮得山昏谷暗，屋裏幾乎跟黑夜來臨一般，各人只看得見彼此的雙眼，餘者，都隱在半明半晦的暗影裏。

喬月此刻如在地府，覺得一切都太不真實，藥姑是個幻影，齊叔則是鬼差變就的。

院內天低如蓋，雲昏霧暗之中隱隱約約的現出萬道金蛇，周回亂掣，剎那間透過濃重的黑雲打了一個閃，把屋裏照得雪亮，幾乎同時爆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！

喬月在那閃光的一瞬間，看見了藥姑手裏一件器物，那器物曾在她繈褓中隨行流浪，如今，則貼肉系在心口！

一枚晶瑩剔透的藍玉鳳凰！

藍玉乃先帝在時便認可的國之吉祥物，西平王便曾以藍玉雙魚為其家徽。

而鳳凰，是母親尊榮端貴當仁不二的象征！

喬月情不自禁摸上胸口，那溫熱的一抹細膩，從出生一直相伴到如今的體貼與安慰，怎麽會跟對面那個老婆子手裏的東西，完全一致？

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，屋裏死一般寂靜。

忽然頭頂一聲低喝，沈而猛烈，打破了沈寂，一個驚雷滾過，在九霄之外炸響，轉瞬間便到了頭頂，烈烈電光，蕭蕭暴雨，剎那便來！

大雨傾盆而降。

窗外，雨一陣大似一陣，好似匡廬瀑布，大海飛湍，白茫茫的一片，平空直瀉下來，喘息之機也不給的。

其中還夾雜著閃閃爍爍的電光，四下裏亂飛，間中有直射入屋子中間的，則照得所有人毫發肌膚纖毫畢見，耳朵雷聲隆隆而起，轟轟隱隱不絕於耳，又震得人心駭耳聾。

是夢，喬月忍不住喃喃自語，一定是夢。

夢裏，我來到了地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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